山里人家-安庆晚报 月光城 2025年04月16日 星期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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爬过那座山坡，小孃家就到了。前年我们过来时，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喊：“叔叔！嬢嬢！”是兴娃儿，他瘦小的身子立在山坡上，像一棵青葱的小树。但今年他没来。山坡上，野草青青，风一吹，颤悠悠的。阳光落在坡上，清白、明亮，但我却像走在湖水中，每走一步，心和身子都是湿的。

上了坡，右拐，就是小孃家的菜地，抬眼看见一人，欠着身子，一瘸一拐朝我们走来。昨夜落了雨，田埂泥泞，他每走一步，都像在水坑里蹚。

“幺姑爷。”易先生朝他喊了一声。两年不见，幺姑爷清瘦多了。他笑着，“蹚”过来，易先生忙上前去扶。幺姑爷推开他的手，“我还得行。”我们便任他领着往家去。

田埂两边种了果树和蔬菜，有橘子树、苹果树，有西兰花、白菜、大蒜、韭菜，绿的绿，白的白，红的红。婆婆指着一棵橘子树，语气有些伤感，“这橘子树还是松娃儿种的。”松娃儿是兴娃儿的阿爸，幺姑爷的儿子。我拽了拽婆婆的衣裳，她懂了，不再做声。

快到小孃家门口，一只大白鹅伸长脖子嘎嘎叫。趴在屋檐下的小黑狗倒是安静，抬眼看了看我们，尾巴甩了几下，嗓子里呜呜，不知是撒娇还是哀鸣。两年没来，小孃家院子里新种了许多花，门前又搭了一个连廊，廊下放着一排布艺沙发，坐在上面可以看见满院的花朵，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岷江。“你小孃没啥事的时候，就喜欢坐在这里……”幺姑爷说。

小孃闻声从灶间走出来。她瘦了许多，头发也白了，像是落了雪。她朝我们笑笑，道：“贵客来咯。”随后从堂屋里拿出耙耙柑、开心果往我们手上塞。“你们先吃点耍嘛，我去弄饭咯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全然没有从前的明快。我捏了捏小孃的手，发现她的手臂上还套着住院手环。“没啥事哟，有点不舒服嘛，你们一来，我就全好了。”说罢，钻进厨房。

兴娃儿呢？我们以前每次来，他都会笑容灿灿地在山坡上等。探头去找，只见他缩在客厅的小凳上发呆。喊他，也只是浅浅一笑，随后便又埋下头去。客厅的墙上贴着兴娃儿的奖状，都是这两年得的。可惜他阿爸看不到了，他阿爸过世快两年了……我摸摸兴娃儿的头，没做声，他也没做声。

院子里的茶花开了，一朵一朵，红艳艳的，像灯笼缀在枝叶间，铁线莲早已过了开花的季节，却在灿灿地开。卧在旁边的水仙正是开花的时候，却合着花骨朵，不肯示人。花也像人，啥时开，啥时败，哪能说得清。

小孃做了一大桌菜，摆在院子里，椒麻鸡，鱼腥草，松鼠桂鱼，土鸡汤，菠萝酒米饭，鸟雀扑棱着翅膀，飞来飞去，却始终不敢靠近。小孃拿出白酒和饮料给每个人满上，又端起一碗茶水敬客人。山风拂过小孃额前的白发，她一直微微笑，嗓子却像被堵着，说出的话明显短了一截。小孃本是爱热闹的，喜欢把音响拖到院子里唱，山谷里便回荡着她的歌声，现在音响窝在墙角，被红底白花的布盖着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。

晚上，大叔喊吃饭，小孃和幺姑父只扒拉几口，便起身回家，我和易先生去送，小孃说：“爬一个山坡坡就到了嘛，不要送的哦。”我说：“一起走走耍耍嘛。”

月亮瘦瘦的，像一弯细眉。月光倒不吝啬，泉水样，流到山坡上，山路浅白，虫子和鸟雀在山谷间和鸣。幺姑父摇摆着走在前，小孃去扶，却被他挥手挡开，小孃跟在一步远的边上，幺姑父的身子歪向一边，她的手便迅捷伸过去。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，在月光下跌宕，似湖面的两朵浮萍。

到了小孃家，我们并不想马上离开，坐到廊下的沙发上。岷江的水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，有隐约的花香乘着夜色飘过来。小孃说，她每天都会坐在这里看江水，看看门前的花儿。这两年，她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，开花的，不开花的，结果的，不结果的，她都种了。说到花儿，小孃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。幺姑父静静地靠在不远处的躺椅上，月光落在他身上，他看着小孃笑，也跟着一起笑。笑声落进月光里。

小孃和幺姑父要送我们下山，我们劝住幺姑父，却没能劝住小孃。沿着田埂，走过菜地，走过兴娃儿的阿爸种的那棵橘子树，走到坡上，我们挥挥手让小孃回去。小孃也挥挥手，定定地站在那里，看着我们向前，我回头看，她和身边的树模糊在夜色中。

山下，一户户人家亮着灯，星星点点的，灯光落在岷江之上，像是一盏盏渔火。天上的那弯细眉月，也落在江水里，水波荡漾，月光碎碎的。此时，山坡上小孃家的那盏灯也该是亮着的吧。我忽然又想起兴娃儿，这娃今天可一直没怎么说话呢。叶 静